欸再見了

喔。

 

台北最近雨下得很臨時,不知道住在天上的那位在發什麼神經,總淋得他一身濕。

 

二十年前的夏天就跟今天一樣,先是空氣黏的發悶,黏得他的頭髮都糾在一起,然後在他全身的毛細孔哀嚎、快要起疹子時下起暴雨,他永遠也無法忘記那些夏天的濕襯衫、與壞了一把又一把的雨傘。

 

「嘖。」他用手掌擦了擦被雨水打濕的手機螢幕,塞回褲袋。

 

疾駛而過的汽車激起一地污水,皮鞋上的泥濘不斷在沖刷與沾上輪迴,據說是真皮的錶帶早就濕成一圈,緊緊勒住手腕,勒住他的喉頭喘不過氣。

 

「都是你害的。」

 

跑過一條條街口,青綠色的小人邁開步伐,焦慮的在原地踏步。堵塞的車陣需要一個活塞,好讓這些排著廢氣的變形金剛得到出口,震耳的喇叭聲與滴滴答答的水聲衝擊著他的耳膜,雨水模糊了眼邊熟悉的景物,他又忘了帶傘,拿著手中唯一的公事包檔在頭頂咒罵。

 

在雨中奔跑?這大概是二十年後他所做過最青春的事了。

 

「都是你慣壞的。」雨水大概浸透了包包,掐著的手指一次又一次擠出了水。

「你又不給我送傘了,害得我每年夏天都在淋雨。」

「都是你害的。」

 

今年夏天的雨水,好鹹,果然地球出現異常了。

 

側身閃過公寓的大門,樓梯間的石材地板濕成一塊塊深灰,他放下舉著的公事包拖著褲管走上二樓,水漬以一片一片薄而飽滿的姿態綻放開來,外頭依舊在咆哮,鑰匙進入扭曲的隙縫,扭開了他的家。

 

踩上玄關的那塊破布,水珠順著頭髮與地心引力結合。

 

 

 

 

別笑,十坪對一個東西不多的單身男人來住剛剛好。

換下的襯衫與西褲直接扔進洗衣機裡泡水,按下按鈕後任憑那個怪獸與外頭一起噪音,少了這些愚音的世界就跟他的青春少了搖滾樂一樣無趣,他偶爾會把那把叫做年少無知的電吉他拿出來擦拭,一層擋住視線與過去的厚重灰塵。

 

茶几邊擺著用洗臉盆裝的公事包,看起來亂可笑。

 

「果然濕透了!」一臉嫌惡的捏出一張皺巴巴的文書。

「那傢伙又要給我擺臉色了,那女人老忘記我是她上司不只是她同學。」

 

他不擔心,經驗豐富的他早在雨季來臨前就用密封袋裝著所有3C用品,淘汰過幾台手機後,改用防水的手機螢幕,壞了大不了就換一台,反正打來的盡是些不愛聽的電話。

 

「唉,這張果然也濕了。」暈開的墨水向蟲子一樣在紙上扭曲,他把它攤在桌上,轉身回房拿吹風機。

 

你的訃聞,讓雨水流進了家裡。

 

 

 

「這雨真令人心煩!」我側頭看了一眼,你收起雨傘抖了一抖,抖出了一地白花花的抱怨。

「會嘛…跟之前差不多…」伸出手,雨水擦過了指尖,大概就是因為不再乾燥,所以已經感受不到雨滴下皮膚的觸感。

 

校舍的東側門,擺著兩株濕透了的紫陽花,站著濕透的兩個青少年。

下了一個夏天的雨,直到畢業前還不願意停下。

 

「我們會有好的前途吧?」

「誰曉得?至少現在都考上了想去的大學。」

「你說這雨要下到什麼時後才停?」

「大概要到夏天結束吧…」

 

我抬頭看黑成一片向上旋去的烏雲,層層交疊的厚重感,總覺得那雲離我好近。回頭一看,你就像個流氓靠在牆邊,嚼著嘴裡的口香糖,真不懂那吃到最後脫去甜味的橡膠哪裡好吃?

你就是一個口香糖患者,自習時嚼,上課時嚼,朝會時嚼,除了考試逮到時間就是看那張嘴不斷運動。

有的時候回憶就像潘朵拉的盒子,開了就停不下來的向外湧出,在某個時間點即將流出時我卻不由自主的闔上了蓋子,被留下的最後的回憶我不知道那是什麼。

 

是國中還是高中?在壞了一把又一把傘後,你告訴我別帶傘了,你這個雨傘殺手!為了雨傘的和平以後我給你送傘。

 

我大概就是傻吧?就連真傻假傻都分不清的傻。

「哪…看來這雨一時半刻沒那麼容易停了,傘給你,別再弄壞了啊笨蛋!」

我看著你拉起後領往頭上套,模樣滑稽好笑,才剛接過雨傘,你就匆匆跑出了騎樓,彷彿是要跑到雨從哪裡開始下的源頭,然後把那個下雨的人拖出來痛毆一頓,我拿著那把藏青色的長傘,一直站在那裡,一直站在東側門的騎樓下直到雨停。

 

陽光在你離去後給了我微笑。

輕輕將傘帶扣上,我背著濕了一半的書包、頂著濕了一半的頭髮,往回家的路上。

 

 

 

「用小風吹還是冷風啊?」暈開的墨水讓字體顯得微胖,他讓吹風機通電,最後隨便撥了一個方向,隔著一小段距離朝扭曲的信封吹乾。

 

是誰寄給我的呢?你的妻子還是父母親?你是怎麼去世的呢?這二十年來你在哪裡?

 

我收到了你的訃聞,卻不知道你在哪。

 

他握著吹風機,說。

 

「今年夏天的雨,好鹹。」

 

 

 

 

 

別胡鬧了,我就站在你的身邊,只差你睜開眼看我一眼。

從台灣的北端搭了高鐵回到了人生的源頭,不到兩小時的車程在我拔下耳機前就結束了,睜開眼的那刻,我還是我,還是二十年後的下著雨的今天。

站名從廣播裡報出一遍又一遍,零星的人群又少了一半,我呆坐在原位,終於在笛聲響起後想起。

 

「該下車了。」

 

裝不了什麼東西的手提包,好重。

 

潮濕的泥土味混著老家的味道,熟悉的霉味竄進鼻腔,學校旁的停車格放著一排排前後交叉的腳踏車,微冷的清晨,一個理著平頭的男學生撐著傘擦身而過。

 

我回來了,雜亂地以自己的步調跟上節奏的故鄉。那個位置,三角窗的那家老雜貨傳來陣陣肉包香,我從口袋裡掏出幾個銅板走進鋪子。

 

「不好意思!一個肉包還有豆漿。」撥開橘紅色的印花布簾,走出店面的學生對看了一眼,戴著耳機的少年搖著腦袋繼續低頭啃著肉包前進,他把書包扔進車籃裡,跨上自行車淋著雨呼嘯而去。

 

「來──!」

「謝謝。」

 

燙手的麵皮柔軟的陷進指腹,完美的味覺灼痛了舌尖,酸鹹的菜絲與肉汁一同滑進食道。我站在鋪裡看著窗上掛著的青藍色風鈴,銹掉的鐵片敲在琉璃上不夠清亮悅耳。

 

我提著豆漿回頭看著正忙著把肉鬆塞進飯糰裡的大娘,顫抖的風鈴又敲下一地鐵銹,剛才大娘對我說。

 

「回家啦,年輕人。」

 

 

 

學生時期極其討厭的斜坡是腳踏車殺手,腳踏車店的老闆可因為這條巨型溜滑梯賺了不少手剎車的暴利,幾個角落依舊立著雙面鏡,而現在看來不過也就這麼一點長而已,靠著雙腳、忽略額上的薄汗,依舊走了上來。天漸漸亮了,我喝了口豆漿,手指碰了碰褲袋裡的手機,該打電話回家了。

 

「喂、媽我到了。只請了一天假,下午就要搭車回台北,假不好拿嘛、抱歉啦之後再拿年休回家。好啦,我掛了,遲到可不好!」

原來手指只要輕輕一畫就能切斷人與人之間的聯繫,時代不同了,我們不再用車子手把上綁著的鈴聲招呼對方。

 

打散了的白色花瓣謝在柏油路上。

 

從來不知道「奠」這個字在放大好幾倍後會顯得異常陌生,彷彿是千千萬萬個國字中最顯得突兀的字眼,尤其是以這麼輕鬆的姿態被一束又一束的樸素的花籃簇擁。正中間的你的臉跟以前好像不太一樣了,大概也是因為被放大好幾倍的關係吧?尤其是鮮黃色的布綢作底色時更顯得怪異。

 

空調開得太強了,我的手好冷。

 

 

「伯母、伯父好久不見,這是一點心意請節哀。」

「來了啊…你們從高中畢業後就沒見過面了吧?都是好幾歲的人了,孩子們都長這麼大了啊…」

「好了,老婆,你得替兒子招呼他的同學,打精神來。」

「你去看看他吧,學生時期你們總是黏在一起,知道你來了,他會很高興的。」

 

「好……」

 

 

 

我來了,你高興嗎?

你就躺在我的腳邊,看起來老了許多,眼尾都長了細紋,笑起來肯定皺成一團吧!第一次看見你穿西裝,沒想到白襯衫挺適合你的,還有真奇怪?二十年後你的皮膚怎麼變白了呢?

 

你跟我印象中的人已經不太一樣了。

你變得狠心了,就這樣撇下了年邁的雙親自己去逍遙。

 

我摸了摸褐紅色的你現在的睡床,看起來很粗糙卻一點也不刮手,上了漆的木材散發淡淡光暈。

 

感覺挺溫暖的。

聽到了嗎?你媽在哭。

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我行我素。

 

對了,既然你的靈魂已不受肉體的拘束,是不是就可以到處亂飄、遁形無阻?這樣你可不可以到天上把一直下雨的傢伙抓起來替我痛毆一頓?烘乾機很耗電的,我不想把薪水都拿去繳電費啊。

 

你大概聽不到吧,要不然怎麼還在下呢?下個不停,很困擾啊。

 

我聽到聲音抬起頭來,滴滴答答的眼淚在地上摔個粉碎,割傷了淺灰色的地板,皺成一團的小臉,像一張擦過鼻涕的面紙,不忍心攤開來看。有個女孩在哭啊!站在法師的旁邊淚流不止,手絹都變了色。

 

我對你說,你看你,變成了一個負心漢。

 

 

 

「去台北讀書後你還會回來這裡嗎?」

「不知道啊?來來回回挺花錢的。」

「那麼我們就別回來了!」

「欸?為什麼?你媽會哭死的!」

「等我們都事業有成了之後再回來吧!哪、你如果沒有在台北闖出一片天不准回來!」

「欸?」

「別婆婆媽媽的,就這樣啦!知道了嘛!」

「知道了啦!」

 

 

 

 

誰都知道青少年的誓言十個有九個會破功,我不該信你的,騙子。

我傻,只有傻子才會近鄉情怯,只有傻子才會答應傻子的傻誓言。

眼中的亮光,只是一道青春時才會出現的彩虹。流光壓壞了我的彩虹,磨成鹹的要命的鹽巴。

 

誰知道在服完兵役後,你就回到了我們的源頭。

 

 

空調開得太強了,我的手好冷。

我拿起那把藏青色的雨傘,放進你的靈柩,輕輕碰到了你的手。

 

「哪、傘還你,我今天給自己帶傘了。」

 

別胡鬧了,你走了,雨依舊下個不停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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