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敘

夜雖暗，里維卻才真正看清，原來這五年，那孩子是變了卻又沒變。

他不知道到底哪條路才是正確，所以只好選擇相信，這樣疑惑的自己。

*

圓月高掛，夜已入不見五指的時辰，大地彷彿回歸初始狀態，寧靜地安眠。一人輕聲進入地窖，冰冷的五指箝住艾連的手臂，艾連猛地睜開雙眼，同時摸上暗藏在一旁的刀刃，長居此處，他早已經習慣黑暗，無須再度適應。

亟欲反擊時，那人欺身，迅速地在艾連的指骨上以手刀猛力敲下，疼痛與作用力使手心反射地張開，金屬在石磚上碰撞的清脆聲響令艾連回過神，沒料到對方卻反手扣住自己的手心，一瞬間十指交錯，填滿了彼此。

該是黏膩的肢體觸碰，卻沒有厭惡感。

艾連詫異地睜大雙眼，原本想藉機逆向禁錮對方，腦裡卻有個聲音拼命告訴自己住手，違背了意識的身體硬是停止動作。

淺弱地呼吸聲從頭頂上傳來，艾連下意識抬頭，儘管是無法辨別色彩地與黑夜混濁在一起的瞳色，他仍看出了那雙眼。從胸口源源不絕湧出地奇妙情感，讓他不知道該從何應付，艾連回握住那張略顯冰涼的手心，喉嚨乾啞。

「… …兵長，你怎麼來了？」

里維單腳跪在床板，壓在艾連身上，黑髮垂在前傾的頰邊，鬆開雙手，一把掀開棉被，朝艾連扔下替換衣服。

里維對他說：「我們走吧，離開這裡。」

艾連一愣，「這是團長下的指示嗎？」

「換上衣服，你不需要管那麼多。」

「兵長，回答我。」艾連離開床，嚴肅地問，里維卻遲遲沒有出聲，『這樣啊… …』他已經瞭解了，因為兵長不會對他說謊，所以不會回答他的。艾連不需要搞清楚里維想做甚麼，他只要知道這一點就夠了，「他並沒有被准許離開。」

「不行，我不會離開。」艾連堅定地說。

「那好，既然你不換衣服了，就這樣走也行！」里維抓住艾連的手腕，半拖半拉得逕自走向門邊。

「不行，團長沒有下令對吧！這樣會給兵長添麻煩的！」說著，艾連甩開里維的手。這讓里維開始有點不高興。

「我的事不需要你操心，給我過來！這是命令！」里維全身散發著不允許拒絕的氣勢，朝艾連伸出手掌。

他向他伸出了手，這已經是兵長最低姿態的要求，這個男人從未這麼對待一個人。

兵長的作風強硬，是因為不喜歡被人拒絕，現在卻… …

艾連望著里維朝他伸出的手掌，他從未拒絕過兵長，但是，這始終是兩回事。

他的心開始隱隱作痛。

「不行。」艾連斬釘截鐵地說，忍住所有可能外洩的情緒，只留給自己痛苦的感覺，放縱它啃噬著心臟，對不起，對不起，對不起。

對不起，兵長。

里維才發現，他的手被無聲地拍開了。

「你說甚麼？」

「都這麼大一個人了，不要逼我動手，艾連。」

除了抑不可止的怒氣外，內心同樣焦躁，這個小鬼真的太得意忘形了！彷彿要把骨頭碾碎的力道，里維緊握住原本攤開的手心，指甲深深陷入肉裡，幾乎要刺穿皮膚。

「兵長，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…」說著，艾連向前走了一步。

他或許不是最了解兵長的人，但是他知道，里維兵長是個既然下了決定，無論發生甚麼事，都會堅持下去的人。

因為，艾連也向他學習到這一點。

「別跟我廢話，小鬼！就叫你快… …」

五年前，還是新兵的時候，艾連的近身戰在同期裡已經是數一數二。五年後，除了更靈巧的運用巨人之力，在天賦與苦練下，他的格鬥技巧也躍升了好幾個等級。

關鍵的是，里維不會想到。

「所以說，對不起哪。」艾連輕聲地說。

「原諒我的自私與未成熟。」

男人應聲倒在他的懷裡，艾連縮回了想要觸碰兵長頭髮的手指，已經… …不能再觸碰了。從做出決定以後，就已經不能跟兵長在一起了。

艾連橫抱起里維。

對不起，請原諒我，我的決定裡沒有你。

因為必須把最重要的人放置在最安全的地方，所以那個地方不該有自己的存在。

兵長，對不起。

*

「兵長的事就拜託您了。」

當她看到艾連抱著里維出現在她的實驗室時，漢吉就知道了，里維的選擇… …以及艾連的選擇。

兵長信任的人，繼里維班以後，大概只剩艾爾文團長跟漢吉分隊長了。艾連多少有些忌妒跟羨慕，這三人之間存在著自己無法隨意介入的羈絆，他們是家人、是朋友、是惺惺相惜的夥伴。

在行動以前，艾連得找一個能夠幫里維療傷、取暖的人，他得幫他找一個後盾，會無條件的永遠替里維看顧後背。

兵長跟團長，這兩個男人啊，是為了人類的尊嚴可以拋棄一切的人、是會為了顧全大局不惜傷害彼此的人，因為男人懂得男人的心情，所以團長不會阻止兵長去做、艾蓮不願意他做的事情。但是漢吉分隊長不一樣，雖然是個奇怪的人，卻也是個溫柔的人。如果是她的話，一定沒問題的，無論兵長發生甚麼事，都不會拋下兵長，若是兵長將做不利於自己的事，她一定會阻止她。

等天亮後就要把艾連轉移到審判所接受質問，雖然艾連沒有被提前拘禁，但被人撞見卻也不是件好事，漢吉先讓他進了實驗室。

「里維怎麼樣了？」

「沒事，兵長只是昏過去而已。」

「等他醒來，他會非常生氣哪，小艾連。」

「我知道。」

艾連微微一笑，目光捨不得離開里維閉上雙眼的臉龐，一直一直溫柔地注視，這樣毫無防備的兵長。

艾連這麼想，或許就快要看不到了。

「你們兩個真是太彆扭了，怎麼會搞得這麼複雜呢！」

複雜嗎？艾連抱著里維站在原地許久，直到手臂漸漸發痠，仍捨不得放下。明明自己的個子長高了、體重與肌肉量都增加了，可是這個男人還是跟第一次見到的時候一樣，幾乎沒有變過。

「您不問我嗎？關於萊納與貝特霍爾德的事情。」

「問了的話，你會告訴我嗎？」

艾連扯開嘴角，「是不會呢。」

這男人就像是毒品一樣難以戒掉，他想要伸手摸摸兵長的臉，他想要親吻他柔軟的嘴唇、他想要瘋狂地抱他，但是他忍住了。

因為他不斷告訴自己，『忍得住的。』

「兵長就交給你了，分隊長。」

「沒有你，他不會快樂的，艾連。」

「時間會讓他習慣的。」

艾連再次開口，「兵長就交給你了。」

漢吉嘆了口氣，「把他放在那吧。」

「不… …可以請您，就這一下子，親手接過兵長好嗎？」

「啊… …」漢吉張開嘴本來想說些甚麼，卻還是吞回肚子裡，她皺著眉，掙扎了一會兒，才答道：「我知道了。」

她感覺，接過這一下後，就再也回不去了。

漢吉把里維放在沙發上，回過頭，神色嚴肅得問。

「艾連，我必須問你一個問題。」

艾連大概知道，漢吉將說出口的問題，他將視線從兵長身上移開。

「請說吧。」

「人類還是巨人，你會站在哪一邊？」

果然哪… …艾連搖了搖頭笑出聲音。這個問題他被問過好幾遍，他也曾經感到疑惑，這就像是質問他是人類還是巨人。

「哪一邊重要嗎？」

他到底是甚麼？沒有人幫他做決定，也沒有人可以幫他做決定。

他甚麼也不是。

「無關巨人還是人類，無論他們是甚麼，仍然是我的朋友。」

「我啊，只是選擇了認為是對的事情而已，分隊長。」

對的事情，是甚麼？

不再多思考，因為無論怎麼想，都不會有正確的答案。他已經決定了，就這麼去做。

「其實，你只要告訴我們，他們對你說了甚麼，就好了啊！」漢吉焦躁地說，她實在不懂這些、這些是為了甚麼！明明事情沒有這麼嚴重，卻演變到這個地步。

「因為這是約定，所以沒辦法告訴你們。」

「分隊長，答應我。無論發生甚麼事，你都要阻止兵長。」

「不要讓他做出會危害到自己的事情，不要讓他被其他人誤會。」

「請答應我。」

拳頭放在心上，那雙眼炯炯有神、毫不迷惘。

「我答應你。」

漢吉握著自己的拳頭，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動，他們用彼此的生命立下誓約。

*

「里維啊，醒來了嗎？」漢吉坐在辦公桌前，沒有回頭地說。

躺在沙發上的里維睜開眼睛，「… …艾連那傢伙，是個怪物。」

那孩子是連我都無法攔住的怪物。

「我是不會妥協的，漢吉。」

「我知道。」

「絕對不會妥協。」

「我知道。」

你們兩個都一樣固執、一樣彆扭。

真的是一個模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