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敘

海風中有一股鹹鹹的味道，是十八歲那一年冬天的味道。

那一年，國家開始大量徵兵，我與一些兄弟為了那點錢，當時認為是一比還不小的錢，連賣身契都沒有簽，就這麼把自己賣了。

我的國家沒有打仗，沒有與其他國家發生戰爭，上頭徵兵，把國內多餘的人口借給他國利用，我們的血管裡流著的是我國的血，卻是為別國流血。

我們當時都沒有搞清楚狀況，或許全國只有我們這群傻子沒有看清狀況，地方的公眾電視總是播放戰爭與衝突的畫面，廣播總是高喊團結精神，不時還要透露一人參軍可領多少獎金，地方首長還沒露過面，簡簡單單地就令我們這群小毛頭熱血沸騰。

直到我們被卡車運到一個聽也沒聽過的地方，未曾讀過的地方，就連語言也不通的地方，一個穿著軍服的人，說著我國語言的人，把我們趕下卡車，一人配了把生鏽的刺刀，他指著那一片黑色森林說：「上吧！勇敢的孩子們！敵人就藏在那片林子的後面，殺了一個敵人，是為國效忠！殺了兩個敵人，是為父母盡孝！殺了三個敵人，你就是我心目中的英雄！」

我們傻，那個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軍官的人，喊了一聲衝，我們就這麼傻傻的衝了。

敵人不是藏在林子後面，敵人是藏在林子裡面。

是誰的敵人，是哪一國跟哪一國的戰爭，有些人還不知道事實的真相，還沒看到子彈從哪裡來，沒看到是誰扣下的扳機，就這麼一路歸西。

我很幸運，因為我很怕死，我最初入林的時候，是跟在一個兄弟的後面，那個兄弟人特別好，特別豪氣，他只大我一歲，讓我別怕，遇到什麼事，哥罩你！如我所說，我是一個愛錢又貪生怕死的人，我一直跟在我那弟兄的後頭，當第一波子彈掃過來時，我低下頭，而那弟兄為我檔子彈。他光榮戰死，溫熱的勇士之血灑在我的臉上，腥甜的血液流入我的嘴裡，失去生命的軀體倒在我的身上。

勇士，他的確是勇士，活著時為我擋了死彈，死後也依然為我檔子彈。

我托著他的屍體走了很遠，走到聽不見子彈與哀號聲的地方，走到一個只聽得見海潮聲的地方。我把勇士的軀體送回給自然的母親，讓大雨送回他的血液，讓野獸傳遞他的肉軀，他的靈魂總會回歸於母國的，至少我是這麼相信著。

順著海風吹來的方向一直走，刺刀成了我的雙手，我用刀撥開一切的障礙物，無論是枝葉還是蚊蟲。

在這下山的長途裡，海風的鹹就像汗水的味道，我雖流了滿身的汗水，卻覺得海風的鹹，比我身上的鹹還要好聞。

聞到魚的腥味，覺得如此清新，聞到腐木的味道，也覺得如此美妙。

那一點灰藍的天空，竟是如此明亮，我突然想起以前有一位傳教士到我們村子裡傳教，他曾說上帝花七天創造世人，我深深覺得這抹光便是世界初始的光，灰灰藍藍，如此可愛。

山下是一個漁村，到處都是曬網與倒掛的魚乾，村子裡沒什麼人，港口沒什麼船，只有海風吹來時，魚乾喀啦喀啦互相拍打的聲音。

我站在碼頭上，大海將我回望，我低頭看著海水面上漂浮的枯葉與海草，找不到自己在哪裡，海水的鹹是乾淨的鹹，我深深被那看不見底的海水所著迷，忍不住縱身躍下。

但我傻，我忘了我是個傻子，我從小生活在內陸，沒有河沒有溪沒有湖沒有海，所以我沒有學過游泳。

噗哧一聲，我被海的笑聲吞滅了。

當海水竄進鼻腔，嗆出某口腥味時，我知道死神正在向我招手，同時卻也覺得從口裡不斷吐出的空氣，從肺與氣管裡咳出的血味，是之前飲下的勇者之血正在排出體內，因為我不是勇者，我並非神聖的軀體，所以無法接受那般神聖的血液。我閉上眼睛，覺得昏昏欲睡，大海會將我的軀體還於大地，漂浮在水裡的透明蟲子與可愛的魚兒會送回我的肉軀，我雖然不是勇者，但我也能完美被死亡擁抱。

當我睜開雙眼，昏暗的橘紅色火光在眼裡霹靂燃燒，那時的我不知道天堂與地獄，只知道自己沒死成。

有一個少年，他的臉被烤成火光的顏色，他正啃著魚乾，然後就看到我醒了。

「吃嗎？」

他說的是我聽得懂的語言。

「你跟我是同一個國家的人嗎？」我用乾啞的喉嚨問。

他繼續啃著魚乾，「大概不是。」

我有些失望，噢了一聲，他又問：「你吃嗎？」

我說：「我吃。」

既然我的身軀無法藉由大海還回土地，那麼我就不欠這片海任何恩情，我大口的咬下魚頭，鹹味使舌頭猛流口水，喀滋喀滋地在嘴裡散開。

「你吃得挺香的，很少人能像你一樣品嘗魚乾。」

「我餓了。」我說。

「我也餓了，但是我還是覺得不好吃。」他有些嫌棄地說。

從這一刻開始，我覺得這個人有些嬌氣，因為在我住的村子裡，沒有人會嫌棄食物不好吃。

「我吃膩了，我要吃別的東西。」說完，他起身跑出門外，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黑暗裡，火突然滅了，我嚼著嘴裡乾巴巴的魚乾，大喊：「你要去哪裡！」

少年的聲音在黑夜的海風裡左右飄盪，「捕魚！」

噗哧一聲，那是縱身躍入海的聲音，擁抱死亡的聲音，少年被海的聲音吞滅，而我甚至無法在黑夜裡走回那一個港口，這一聲噗哧，又一次把我吞了。

我突然想起冬天的海水是如鑽心刺骨的冰冷，是能割掉舌頭的鹹。

少年把我從海裡救起，或許這次他無法救起自己。

夜風呼呼地吹，森林發出嗚嗚地聲音。

TBC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