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曾經很愛一首歌,他令我憂鬱,卻也陪我走過憂鬱得那段日子。
梁暖坐在候車室裡吹暖氣,塞著耳機,撥弄手機,側頭聆聽歌曲。
一輛電車駛來,候車室頓時清空,排隊上車的行人裡沒有梁暖,她仍坐在候車室裡,沒有任何目的地,只是想坐在這裡聽歌、吹暖氣。
隨著車門即將關上的警示聲大鳴,有個人在她身邊坐下,梁暖稍微側了下身子,退回自己的安全範圍。
梁暖沒有注意到,空蕩的候車室,十來個坐位,這個人偏偏坐到她的旁邊,來人與毫無目的地的梁暖不同,這個人來到這間候車室只有一個目的。
梁暖靜靜地聽完一首歌,音符仍在耳邊流連,男歌手溫柔的嗓音如逐漸西下的夕霞,帶著暖橘色的光輝。
她按下暫停鍵,摘掉耳機,抓了抓有些酸澀的耳朵,還有些意猶未盡。
專輯封面的歌手畫像,五官深邃而俊俏,睫毛細長,淺淺的微笑在光影下顯得分外迷人,帶著一股溫暖而又疏遠的氣質。
然而對梁暖來說,比起好看的臉,她更喜歡好聽的聲音,可惜這名男歌手在去年宣佈告別歌壇。
梁暖聽來聽去,便是三首專輯不斷迴圈,這麼幾條歌,實在不夠聽。
她忍不住歎了一聲。
「怎麼,你不喜歡這首歌?」
一句疑問猶如把暗箭從身邊竄出,梁暖嚇了一跳,本能想要退回「更安全」的個人領域,只是再退下去──重心不穩,要摔到椅子外面。
「──小心。」
那人及時拉住她的手臂,隨著他的反拽,梁暖又順著力道往前栽,這一栽,栽進男人懷裡,進了開有暖氣的候車室後,男人就解開大衣,於是梁暖一臉栽進男人的胸口,不知道是不是暖氣的關係,她的臉頰有些發熱。
男人的胸口震了震,他在笑。
他輕輕地說:「你這麼熱情,我會害怕。」
梁暖懵了,花了一秒才接回理智線,急忙往後一彈,想要拉開距離,豈料男人又抓住她的手臂,她抬頭,只見男人眉眼中帶笑,那表情倒有些似曾相似。
「小心別又摔了。」
「沒事,你可以放手了。」
梁暖低頭,看著捏住自己的大手。
男人挑眉,鬆開手,一臉我很抱歉,卻沒有一絲抱歉的意思。
他又重複一遍。
「你剛剛為什麼歎氣?你不喜歡那首歌嗎?為什麼?」
一連串的提問,令梁暖的眉頭再度皺起,「什麼?」
男人露出與俊俏外表不相符的俏皮表情,哎了一聲,逕自拿過梁暖的手機。
「喂!你做什麼!」梁暖大叫。
「這首歌,」男人向她展示手機畫面,梁暖順勢把手機搶了回去。
「你有什麼毛病?」她瞪著眼睛。
「你聽完這首歌之後就不聽了,甚至還歎氣?為什麼歎氣?這首歌哪裡出問題了?還是這張專輯不好聽?給我個歎氣的理由。」
「我憑什麼聽你的!」梁暖把手機扔回包包,起身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。
男人再度露出令人熟悉的笑容,而夕陽把他的臉照得光影分明。
「我知道你喜歡這個人的歌,因為你一直在聽。」
「你怎麼知道?」梁暖蹙眉問道,但男人沒有回答。
「既然你作為這個人的歌迷,那麼我就有充分的理由向你提出剛才的問題,告訴我歎氣的理由。」
「怪人!」
梁暖罵完,就要往自動門的方向走,但男人先她一步擋在門前。
自動門的感應裝置啟動,門緩緩開啟,冷風迫不及待地竄了進來,梁暖忍不住打了個冷顫。
「憑什麼?」
男人在寒風中反問梁暖,那表情彷佛覺得這個問題很愚蠢。
「先生,請你讓開。」
「我想想……」他故作沉思。
「就憑我……是那個歌手本人?」
細碎的黑發落在額前,他有一雙明亮漆黑的眼睛,細長的睫毛,迷人的微笑,夕霞橘紅色的餘暉落在他的側頰,他站在寒冷的空氣中,露出俏皮的笑容。
「做為我的歌迷,卻不認得我的長相,也太說不過去了吧?」
梁暖徹底覺得自己遇到怪人了。
她翻了個白眼,說:「再見。」
當梁暖向左邁步,男人立刻擋住去路,他一臉你怎麼這麼蠢,又哎了一聲,伸手掏出大衣口袋裡的手機,低頭打字的同時,道:「給我一分鐘。」
梁暖才不聽他的,準備繞過男人,這一次如果他再擋住她的去路,她就要用包打他。
不料男人反而在梁暖行動之前,先一步動作,他向前邁了一步,像座山一樣擋在她的前面。
「——你!」
「請這位死腦筋的小姐仔細對照一下此人照片。」
她看了一眼,再抬頭看了一眼,又垂下頭看了一眼。
男人彎下腰,露出與照片上一摸一樣的笑容。
「嗨,不盡職的小粉絲。」
他是樸宇,去年告別歌壇而轟動一時的新銳歌手。
梁暖瞪著圓圓的眼睛,不是因為生氣,而是因為吃驚。
「本人?」
樸宇頓時被她的模樣逗笑,「是的。」
梁暖質疑地向後一退。
「不太像。」雖然是同一個人,但手機螢幕裡的人感覺更像明星。
樸宇聽了,一臉受不了。
「小姐,一般人這時候都排隊跟我要簽名,你還在那邊……不太像?」
「反正就是不太像。」梁暖說:「喔,那麼,朴先生你好。」
朴宇滿意地點頭,「你……」
一個好字還埋在喉嚨裡,梁暖面無表情地打斷:「那麼,朴先生再見。」
「等等!你不是我的歌迷嗎!」
梁暖想了想,「……嗯,我聽你的歌。」
只見樸宇一臉放心,梁暖又說:「但要稱上歌迷,應該也沒那麼迷。」
樸宇蹙眉,哼一聲,「我不給你簽名了。」
梁暖聳肩,「反正我也不想要。」
說完,她繞過樸宇。
樸宇站在原地,自動門嘎嘎地響,冷風呼呼地吹,整個後背在發寒。
這女人是怎麼回事?他還沒有緩過來,只覺得不能就這麼把她放走。
「喂,小粉絲!」
梁暖向後瞥了一眼,沒有停下腳步,「抱歉,我不是你的小粉絲。」
「你叫什麼名字!還有告訴我,你為什麼要歎氣!」
站在候車線等車的民眾紛紛投來注目禮,梁暖不喜歡這種感覺,她把臉埋進圍巾裡,手插口袋快步離去。
樸宇看著她走下樓梯的背影,抓了抓頭髮。
「可惡。」
他看了眼等車的民眾,平板的臉孔,又罵了聲「可惡。」
握在手心裡的手機發出嗡嗡的震動聲,樸宇看了眼來電顯示,按下通話鍵。
「林哥。」
話筒另一端西裝筆挺的林峯一邊確認歌手的行程表,一邊問道:「樸宇,告別歌壇一年,有人問我你什麼時候回來。」
「告訴那個人,自己去查一下告別的意思。」
林峯說:「我知道你的意思了,那麼我代替那人問你一個問題。」
樸宇不耐煩地說:「什麼問題?」
林峯說:「知道回歸的意思嗎?不知道的話,麻煩去查一下字典。」
樸宇咂舌,「還有別的事?」
林峯收起手中的資料,「沒了,祝你假期愉快。」
「很愉快,非常愉快。」樸宇說。
收了線以後,林峯身邊的女歌手問他:「宇哥還不打算回來?」
林峯瞅了她一眼,不帶一絲情緒,「管好你自己。」
她縮了縮脖子,默默把轉開調到靜音的播放軟體,繼續聽歌。
人群在流動,到處都是音樂。
朴宇想找回那個女孩,他想聽聽她耳中的音符是什麼音色。
只是隔天的同一時間,樸宇來到同一個候車室,同一位置坐著的女孩卻不是他的小粉絲。
一連三天,他撲了三次空,罵了三句「可惡。」
直到第四天,他握著易開罐的熱咖啡,把臉埋在黑色的圍巾裡頭,寧靜的午後,有些令人昏昏欲睡。
突然自動門發出嘎地一聲,冷風將他喚醒,樸宇的眼睛露出一條縫隙,恰巧與來人對上視線。
「你!」
樸宇猛地站起,踢倒腳邊的鋁罐,匡啷的輕脆聲響劃破寧靜。
「別走!」他急忙叫住她。
梁暖遲疑,儘管如此,她仍停下腳步。
「──呃。」
樸宇繳盡腦汁,卻想不出該說什麼,最後他做出此生最尷尬的事情之一。
樸宇伸出手裡握著的易開罐,尷尬地說。
「喝咖啡嗎?」
只見梁暖抬起眉毛,反問:「喝你喝過的?」
出乎意料地,梁暖看著眼前的男人,突然漲紅臉頰。
「什麼?不是,呃,哎……我說你這女人是怎麼回事?」
樸宇崩潰。
梁暖摸不著頭緒。
待樸宇回到狀態,他抓了抓頭髮。
「一號出口那裡有家咖啡廳,我請你喝咖啡。」
他的口氣,彷佛這杯咖啡,梁暖一定會喝。
梁暖揚眉,拔聲問:「現在?」
樸宇又搔了搔後腦,語氣焦躁:「你什麼時候有空。」
「晚上八點。」
「行行行,就八點,不見不散,知道嗎?」
朴宇露出滿意的笑容,像得了糖的孩子,就那麼點大的願望,只要滿足了,整個世界都是美好的。
這人真好懂,不過這種人……至少不壞。
「等一下!」
梁暖回頭。
只見樸宇一臉嚴肅:「為了以防萬一,給我你的電話號碼。」
就這樣,朴先生獲得小粉絲的號碼。
對一個告別歌壇歌手來說,這是一個很大的讓步與進步。
樸宇坐在候車室,看著梁暖走進車廂,柔亮的黑髮掩住半邊臉頰。
她的耳朵裡塞著耳機,樸宇不禁想,她是不是在聽我的歌?
「她肯定喜歡我的歌。」樸宇喃喃語道。
手機螢幕裡照片中的女孩撐著臉頰,帶著淺淺微笑。
如果他的歌能令人露出這種的笑容,那麼一切都值得。
因此,樸宇無法忽視,梁暖那一聲似有似無的歎氣。
*
還有一分鐘就到八點整,梁暖正在前往一號出口的路上。
她經過那家咖啡廳的櫥窗,看到樸宇坐在裡頭,撐著臉頰,垂眸在餐巾紙上寫些什麼。
如果不聽他說話,這番模樣倒是人間正好。
她不禁想,能唱出那樣情感歌聲的人,原來是這個模樣。
聽他唱是一回事,聽他說,又是另一回事。
歌手的朴宇,凡人的樸宇。
「你來了!」
他的眼裡散發精光,彷佛正伸手跟她討糖,梁暖點頭,在樸宇對面坐下。
梁暖攪拌著咖啡,先發制人。
「我喜歡你的歌聲,但不代表我喜歡你。如果你想追我……」
樸宇噴了一口茶,連咳幾聲。
「你說什麼?追?」樸宇大笑,「哈哈,暖小姐,你也太有自信了!」
「那就好。」梁暖頷首,飲了口咖啡,「還有我不姓暖,我姓梁。」
樸宇搖頭笑了笑,這回換他發問。
「可以告訴我,你為什麼聽完那首歌以後歎氣了嗎?」
看得出來,樸宇很糾結這個問題。
他渴望知道答案。
梁暖也不賣關子,直說:「那是你的最後一首歌。」
最後一張專輯,最後一首歌,甚至連主打都不是,一首冷門的情歌。
歌詞有別於其他歌曲,曲調一蹶不振,充滿頹廢的傷懷,訴說一段無果無交集的單戀。
「我覺得這首歌很好。」梁暖簡明扼要地說。
「怎麼個好法?」朴宇饒有興致地問。
「悲哀到──讓我覺得活著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。」
梁暖說:「一想到有人的遭遇比我還慘,就覺得松了口氣。」
朴宇修長的手指輕輕敲了下瓷杯。
梁暖低頭喝了口咖啡。
「……看來你被我黑暗的內心拯救了。」
樸宇笑地支離破碎:「很高興這首歌幫到了你。」
他看著眼前優雅的女孩,頓時覺得被掏空了一樣,肉體裡空蕩蕩的,一無所有。
樸宇沉默,是時候離開這個地方。
樸宇準備找藉口道別。
梁暖卻雲淡風輕地說道。
「我被深陷在地獄裡的人拯救,我歎氣,是因為那個救我的人,他還在地獄裡。」
沒有人會這麼對另一個人說話,太詩意,太不重聽。
但樸宇卻聽了進去,她的聲音,她的字句,宛如教堂裡敲響的鐘聲在耳畔回蕩。
「你想救我?」
樸宇靠上椅背,勾起嘴角。
梁暖聳肩,「我沒那個本事。」
咖啡廳裡播放著爵士音樂,來來回回,就那麼一首。
樸宇突然問她:「你覺得現在播的這首怎麼樣?」
梁暖放下咖啡杯,與樸宇對視,她在對方漆黑而明亮的眼中看見自己,同時也讀到對方想聽的回答。
「沒你的歌好聽。」梁暖如是說道。
「謝謝,暖小姐的恭維。」
「不用謝,客套話誰都會說。」
「動耳悅聽的客套話,也不是人人會說。」
「不過是說者無心,聽者有意。」
「或許吧,但能在國外遇到還再聽我的歌的小粉絲,實在令人感動。」
樸宇抱胸,拇指輕輕擦了下衣服,昏暗的燈光柔和了臉龐的線條,他抿起嘴角,認真地問:「說實話,作為一個粉絲,你對我告別歌壇這事怎麼看?」
他想聽什麼答案,梁暖不是不知道。
「無所謂。」
梁暖的回答打擊了樸宇。
「你難道要讓自己喜歡的歌手,陷入無盡的深淵當中?小粉絲,你真狠!」
「我說過,喜歡你的歌,不代表喜歡你的人。」
「你難道不想再聽我繼續唱?」
梁暖頓了頓。
樸宇看見她的動搖,心中燃起一絲希望。
梁暖搖頭,再度粉碎他的希望。
「一個歌手若不願意唱下去,又有誰能逼他繼續唱。」
樸宇說:「聽眾、粉絲、歌迷、或者是你。」
梁暖嘲諷地笑了。
「有那麼多聽眾,那麼多粉絲在等你,你卻說我?我為你的粉絲感到不值。」
樸宇沒有一絲窘迫。
「對,你若要我唱,我立刻打通電話,立刻宣佈重返歌壇。」
「別把自己太當回事,朴先生。」
梁暖皺眉,對他一點也不尊重歌迷的態度抱持反感。
樸宇是吊死在一棵樹上的難搞類型。
他在無數雙耳朵裡,挑上了梁暖的耳朵。
這一場約會不歡而散,梁暖徹底對這個男人感到失望,但卻不影響她繼續聽樸宇的專輯。
而樸宇,他撥了通電話給經紀人林峯。
過了三天,梁暖沒有再見到樸宇,反而接到經紀人林峯的來電,大名鼎鼎S唱片公司的名牌經紀人,邀請她回國進行一場飯局。
梁暖在這通越洋電話裡沉默許久,直到林峯用一貫清冷的聲音說。
「梁小姐,你不會希望我飛過去找你。因為我的時間成本,你賠不起。」
林峯會支付她一筆錢,金額不少,從機票、住宿、甚至包含了她的精神損失費。
梁暖不是什麼清心寡欲的人,她直接報上戶頭,讓林峯把錢打進去。
只是梁暖不解。
這年頭,有事求人都這麼趾高氣昂嗎?
*
說實話,林峯才不管樸宇的死活,愛唱不唱,都隨便。
只是他為公司做事,有命令下來,他無法忽視。
那天晚上,他才剛躺上床,便接到樸宇的電話。
林峯看著來電顯示,掙扎一秒後,選擇接通。
他討厭不聽話的歌手,更討厭不會賺錢的歌手。
喝醉的樸宇用大舌頭說:「如果暖暖不聽我唱歌,我一輩子都不唱了。」
林峯的太陽穴陣陣抽疼,從床上坐起,床頭還放著眼鏡。
「沒想到竟然會在日本遇到歌迷,突然覺得世界又充滿希望!」
話筒中的樸宇發出呵呵笑聲,他不是個能喝酒的人,而且為了保護喉嚨,樸宇也儘量不喝酒。
林峯按捺著性子,重複道:「叫什麼名字?」
樸宇吃吃笑著掛斷電話。
林峯只想掐死他。
林峯最後只好動用公司裡的狗仔,他們暗地跟拍樸宇這一年的生活,林峯原本只是想這傢伙出不了唱片,至少還可以做本寫真集。
林峯垂眼看桌上的照片以及梁暖的簡歷,他在心中稍作盤算,然後掏出手機,撥出了那一通有關「時間成本」的電話。
*
梁暖才剛出機場大廳,林峯的人就到了她的跟前,她被半脅迫地護擁出大廳,一輛黑色的進口轎車停在門口,車門一開,裡頭坐著西裝筆挺的男人。
男人頭也不抬地說:「梁小姐,請坐。」
梁暖被硬塞進車裡,碰地一聲,車門關上,仔細一看,中控鎖都鎖上了。
「你這不會是要殺人滅口吧?林先生。」
林峯把手邊的資料一擱,抬起頭,推了下眼鏡,「梁小姐說笑了。」
林峯的嘴角的確上揚幾釐米,但他的眼睛沒有一絲笑意。
「我們不是約明天才見面嗎?」
「如你所見,我很忙,請見諒。」
林峯拿出一個牛皮紙袋給梁暖,梁暖疑惑地看著他。
「我就直說了,要求很簡單,讓朴宇重新回到螢光幕。錢已經打入你的戶頭,現在為了幫助你我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,還希望梁小姐簽下這份合約。」
梁暖打開牛皮紙袋,裡頭的確躺著一份合約。
「以防萬一,我要找律師看一下。」
「無所謂,你會簽的。」
林峯說道:「下午四點前快遞給我就行。」
「簡而言之,這份協定的內容,便是請你在三個月內讓樸宇回歸舞臺。無論你要用什麼方法、手段,總之就是讓樸宇回來。」
「回來」這兩個字幾乎是從林峯的牙縫裡迸出。
比起經紀人,林峯更像個高傲的公子哥。
「關於這件事的保密原則等相關條例都已經列在合約裡,希望梁小姐不要有違約的行為,因為後果你承擔不起。」
林峯冷冷地說:「梁小姐也無須擔心,相信只要你的一句話,這件事就能圓滿落幕。只不過,希望梁小姐能在事情結束後,與樸宇分手。」
梁暖立刻糾正,「我跟他不是那種關係。」
林峯冰冷的目光透過鏡片打在梁暖身上。
「不是最好,詳細內容都在合約裡,還希望梁小姐不要違約。」
「現在,你可以下車了,祝合作愉快。」
中控鎖不知道什麼時候被解除,車門由外拉開,梁暖像貨物一樣被卸了下來,她一手拖著行李箱,一手持著裝有合約的牛皮紙袋。
黑色進口轎車隱沒在車陣中,刺耳的喇叭聲把她帶回現實。
她轉身走進社區大樓。
*
合約的基本內容,就是讓梁暖在三個月內,秉持最高保密原則,讓樸宇回歸螢光幕前,並且在成功之後,永遠消失在樸宇的世界。事前林峯已經給了梁暖一千萬,事成之後,林峯會再匯給她一千萬。
至於違約的後果,合約裡沒有白紙黑字,倒是林峯的那句冰冷的「你賠不起」,梁暖不知道他會動用什麼樣的勢力。
梁暖上網搜尋過「林峯」,S唱片公司的王牌經紀人,負責的除了歌手朴宇之外,還有目前線上演歌雙棲的當紅女藝人張曉穎。他是一個很新的經紀人,卻有毒辣的目光,看見兩顆未經打磨的原石,一手種出兩棵搖錢樹。
會賺錢的人都是狠腳色,梁暖玩不過他們。
她歪靠在木質的搖椅,腳縮進柔軟滑順的毛毯,手提音響正播放樸宇的第一張專輯《木人》。
這張專輯,講訴一個木頭人的故事。
做為木匠的父親,為臥病在床的女兒雕制出一個木頭男孩。
他是女孩的朋友、家人。
木頭男孩悄悄地把女孩當作情人,他無聲地睜著眼睛,陪伴女孩度過病痛,度過夜晚,度過一葉一葉凋零的秋天。
醫生說,女孩活不過冬季。
對木頭男孩最來說,幸福的日子,莫過於陪伴女孩的生命逝去,因為那便是他存在的目的。
然而當冬季結束,木頭男孩坐在空床,他的身體被蟲蛀空,他的心脆弱成一地木屑,他坐在床上,看窗外白雪消融,而女孩在外面的世界歡笑遊戲。
女孩的病好了,木頭男孩壞了。
他不是女孩的朋友、家人、情人。他只是一塊木頭,他不是人。
手機螢幕裡,筆劃簡短的那一個名字亮晃晃的如流星閃過眼廉。
樸宇。
那名字亮了亮。
樸宇輕柔的嗓音,與歌聲交迭,他唱得毫不在乎,毫不關心,彷佛這世界與他無關,因為他只是一個,凡走過必留下木屑的木人。
「沒想到你會打給我。」
梁暖愣住,歌詞裡可沒有這句。
通話秒數不斷遞增,料是剛才不小心按到通話鍵。梁暖斟酌,是要當作這件事沒發生,默默掛斷,還是……
話筒那端的樸宇,翻過一頁書,好看的嘴角上揚,一點也不著急梁暖的回復。
樸宇零星聽到旋律,噢,他的歌,樸宇的嘴角又揚起幾分,這女孩,表面挺硬,但骨子裡其實還是喜歡自己的。
「喜歡嗎?」
沒來頭的一問,梁暖反問:「……什麼?」
樸宇慵懶地說:「只要你說喜歡,我就唱給你聽。」
梁暖撇了撇嘴,從搖椅上坐起。
真是個自大的退役歌手,她本想直接掛斷,但一串數字在腦海裡有如跑馬燈一樣閃過。梁暖坐正身體。
「但我不要用手機聽。」
樸宇不以為意的嗯了一聲,「那就用視訊。」
「不要。」
樸宇笑了笑,「小粉絲有何要求,不妨一說。」
「剛好我家換了一台新電視,你上節目唱給我聽吧。」
樸宇輕笑:「有點困難。」
「怎麼?難不成朴大歌星名氣不夠嗎?」
「這樣就想讓我複出?林峯給你的數目也不小,不替他把難度係數提高點,他不心疼那錢,我可心疼呀!」
梁暖一愣。
「你知道?」
「放心,不會告訴他的。只是我們倆現在是同一陣線了,你可要對我好點。」
樸宇的聲音充滿笑意,梁暖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。
「明天打扮漂亮一點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早上十點,我去接你。」
梁暖沒有告訴樸宇地址,也沒有特意打扮,她只是比平常早起,坐在梳粧檯前,將髮絲收攏,仔細地梳了一個馬尾。木質搖椅前後輕輕晃蕩,時間的滴答聲點綴靜謐早晨,梁暖抱著一本書,神情專注而莊嚴,小心且慎重,彷佛讀的是本限量精裝的聖經。
那是日本文學作家夏木漱石的《心》。
門鈴作響,梁暖從椅子上起身,她拎起放在地上的皮包,隨手把《心》放在搖椅上,時間的鐘擺滴答地走。
相較于在日本時的打扮,樸宇這回穿得十分樸素,一頂鴨舌帽,墨綠色外套、黑色牛仔褲、運動鞋,再加上一個遮住半張臉的素白口罩。
朴宇在梁暖打量他的同時,他也在打量梁暖。一件藏青色的牛角外套、紅圍巾、牛仔褲、經典款的白色帆布鞋
。
樸宇有些遺憾地說:「你可以再穿得漂亮些。」
「不漂亮嗎?」
樸宇一愣,然後搖頭,「鮮花已經足夠芬芳。」
梁暖昂起下巴:「你倒也襯職地扮演成一片綠葉。」
「萬葉叢中最不好看的那一片。」
半張臉藏在口罩底下,露出來的眼睛笑成月牙,他抓住梁暖的手,像大哥哥領著他的小妹妹,「來,今天陪我打發打發時間。」
梁暖問:「我們要去哪?」
「一個地方。」
「哪個地方?」
「一個不會把你賣了的地方。」
一路無話,窗外的景色漸漸變得單薄,長長的斜坡旁種了兩排梅樹,最後只剩一幢郊區的別墅,樸宇帶她回自己的家。
「這是你家?」
「去年買的。」
梁暖環繞一圈。
「我以為會更有音樂氣息,充滿樂器,鋼琴、吉他之類的。」
「用不到的東西,自然就收了起來。」
樸宇說要去幫她泡一杯咖啡,梁暖便自己在客廳悠晃。氣派且充滿舊時代華麗感的復古吊燈,深褐色皮制沙發,一幅叫不出是什麼派別的油畫,畫中有一座湖,湖邊有一木屋,畫到了細節,屋裡還站著一個背對窗戶的人。
梁暖背著手,從畫前離開。
「不唱歌了,那你現在都做些什麼?」
樸宇嗯了一聲,把咖啡杯放倒茶几上,梁暖一看,即溶的。
樸宇說:「做平凡人。」
梁暖喔了一聲:「廢人。」
樸宇沒有反駁。
「木人、木屋、林子。」
「用三張專輯,讓人記得你,但人們健忘,只有三張專輯,很快又會忘記你。」
「沒關係。」樸宇把咖啡杯推到梁暖面前,「至少你不會。」
別墅靠山,一片野林,山的另一頭又出山,還是郊區。
梁暖知道,樸宇是不會回到螢光幕前了,回去聊天作客還有可能,但若要坐在鎂光燈的雨下?他打了把黑色的大傘,是不可能回去了。
梁暖看向窗外。
「下雨了。」
一瞬間林子濕了。
她的一千萬也濕了。
樸宇拿出一把傘,說:「回程的時候用這個吧。」
梁暖看他忙東忙西,突然笑了,笑聲被雨聲吞噬,彷佛不存在似的。